營利事業按約定期間支付廣告費應分年攤提申報,徵征聯合會計師事務所解決您所有會計稅務問題

財政部臺北國稅局表示,許多企業為推廣新產品,常租用大樓外牆或內裝空間設置廣告看板,所支付之廣告費如有遞延性質者,不能將廣告費用全數列報於支付年度,而必須依約定期間分年攤提列報。       該局說明,營利事業無論是租用場地設置形象廣告、商品廣告或租用電子看板播放電動廣告,如係一次性支付數年廣告費,依據營利事業所得稅查核準則第78條規定,相關廣告支出應依約定期間分年攤提廣告費,不得於支付當年度,全數列為費用。       該局舉例說明,甲公司為推廣新產品,107年12月1日開始租用產品銷售商營業地點外牆,搭建新產品廣告看板,一次給付場地管理人及廣告製作費408萬元,連續2年刊登廣告,依前揭查核準則規定,該筆廣告費支出應依約定期間分2年攤提,107年度只能列報1個月廣告費17萬元(408萬元 × 1個月/24個月),其餘391萬元應遞延到108及109年度逐年列為費用,不能將廣告費全額408萬元列在107年度營利事業所得稅申報。       該局提醒,營利事業如有一次給付數年廣告費之情形,請留意應按約定期間分年攤提列報廣告費,以免遭調整補稅。(資料來源:臺北國稅局)

以上的問題是否您也遇到過呢?

您現在是不是還有無法解決的稅務與會計問題呢?

請立即線上諮詢徵征聯合會計師事務所

尤其公司年年多繳稅!但依舊搞不清楚如何最有效又合法節稅嗎?

最大的原因是什麼?因為稅制艱深難懂,條文又很複雜,只要搞不清楚,自然無法順利節稅?

難道要委託頂尖會計師事務所才能節稅嗎?中小企業只能乖乖繳一堆稅?

也許你在網路上找了許多奇怪的方式,例如把所得掛給人頭,多報撫養親屬等,這些只不過是逃漏稅的偏門,在科技發達的現今,一時少繳稅,國稅局就會上門要你補稅加罰金。

徵征聯合會計師事務所累積近40多年稅務經驗,輔導北中南1000多家上市櫃公司,5000多家中小企業、電商,用最合法合規的方式進行節稅,獲得大量好評,值得信賴 !!!

徵征會計師事務所稅務規劃服務特色

1.用最簡單的方式來向企業主解釋難懂的稅制概念;

2.用淺白的文字說明所有重要法源;

3.用上萬種客戶案例來幫您制定您的專屬稅務流程:

我們透過最專業又易懂的稅制規劃,幫所有企業建立清楚的個人與企業稅制系統概念。有了基本的概念之後,就可以知道如何真正合法的節稅。

簡單來說,如果你了解個人所得稅是採「現金收付制」(即按照現金收支的時點來判定所得及費用歸屬年度)。

同時,綜合所得稅是採累進稅率,你自然會知道可以透過調整收入實現的時間點,讓所得實現在稅率較低的年度來節稅。

徵征聯合會計師事務所不會讓你自己推敲,可以明確提出數十項明確的節稅訣竅。

如提高勞保退休金的提撥比例,提撥的部分當年免稅,自然降低你的稅基。到退休領用時,因為你的收入低、稅率也低,自然可以比現在繳稅來得划算。增加儲蓄的同時,也省下稅金,一舉兩得。

同時,我們更可以提供以下的稅務規劃:

1.家族遺產及贈與稅的節稅規劃

包含資產配置、移轉、轉投資等各種活化或傳承資產的規劃。
.借款或贈與,國稅局之判斷標準

2.不動產稅務節稅規劃

分析土增稅、地價稅、房地合一稅等與不動產交易相關之影響及規劃。
.房地合一稅

3.公司、行號、執行業務業者、非營利機構之節稅規劃

協助客戶在平時就做好最完整之帳務記載,並依照稅法的規定建議最佳的申報方式,以獲取最大之租稅利益。

尤其電商賣家(無實體店鋪),跨境代購業者,販售虛擬性產品(遊戲寶物、課程),有專門的節稅方式協助您少繳稅

延伸閱讀:營所稅課稅制度

4.開公司節稅

公司所得稅率只有20%,且有相當之成本費用可做為收入的減項,故若提供勞務者由個人改為公司,可在稅務上獲得相當之利益。
.開公司節稅試算,請立即洽詢徵征聯合會計師事務所

.若您是電商業者,歡迎參考此篇文章:電商稅務專區

5.境外公司、僑外投資、適用所得稅法25-1之外國機構

(具法人格且非大陸地區法人適用,不得為權利金收入)
.提供外國人來台投資、提供技術服務等行為下較佳之運作模式與節稅規劃(僅扣繳3%)。

人人不愛繳稅,但是稅制規劃就需要專業事務所給您最完整的概念,節稅就是這麼簡單。

懂稅,就不多繳稅!

徵征聯合會計師事務所服務特色

A.營利事業的記帳服務:

1、每年九月底以前向客戶說明半年財務報告,並提出節稅建議。
2、每年十月底以前向客戶說明一至八月財務報告,並提出第二次節稅建議。
3、一般情況之下,十二月中以前向客戶說明一至十月財務報告,並提出該年度最後一次節稅建議。如果遇情況特殊之公司,則在十二月底以前向該客戶說明一至十月預估性的財務報告,並提出本年度最後一次節稅建議。
4、次年三月底以前向客戶說明全年的財務報告,並告知如何報稅方可達到最好的節稅建議。(包括書審方式申報、查帳方式申報、只查費用不查成本、只查成本不查費用、稅務簽證申報等)

B.非營利事業的記帳:

1、執行業務(如診所、演藝人員、設計師、律師、會計師、作家、、等),只需五月底以前將上年度帳簿憑證登帳,並申報所得在個人綜合所得內,再待國稅局查帳核定。
2、補習班、幼稚園、、、等非營利事業,需每兩個月向國稅局申報印花總繳,五月底以前將上年度帳簿憑證登帳,並申報所得在個人綜合所得內,再待國稅局查帳核定。
3、財團法人、社團法人,視其行為是否有與其設立宗旨不同,而判定其是否免稅而定,五月底以前將上年度帳簿憑證登帳並申報。

C.公司申請登記

最複雜的部分交給我們,您就可以快速成立公司行號

申請商業行號需要的資料

草擬階段

1.絕對申請公司或行號

2.資本額訂定

預查階段 準備資料給委託人

1.取1-3個名字,依喜好程度排序

2.未來的營業項目

3.辦理費用收取(規費、委託費)

申請階段
準備資料
1.行號大小章、合夥人私章

2.負責人、合夥人身分證正反面影本

3.營業地址“建物”所有權文件

(謄本、所有權狀、房屋稅單等擇一)

4.屋主營業登記同意書(屋主需要簽名)

5.銀行準備戶存摺影本、銀行餘額證明

(行號資本額25萬下免附)

6.合夥契約書

7.負責人及各合夥人資本額分配明細表

 

申請有限公司需要的資料

草擬階段

1.絕對申請公司或行號

2.資本額訂定

預查階段 準備資料給委託人

1.取1-3個名字,依喜好程度排序

2.未來的營業項目

3.辦理費用收取(規費、委託費)

4.負責人身分證影本

申請階段
準備資料
1.公司大小章、所有股東私章

2.所有股東身分證正反面影本

3. 營業地址“建物“所有權文件影本

(謄本、所有權狀、房屋稅單等擇一)

4.屋主營業登記同意書(屋主需簽名)

5.銀行準備戶存影本、銀行餘額證明

6.股東同意書

7. 股東資本額分配明細表

8. 會計師資本額簽證

 

申請股份有限公司需要的資料

草擬階段

1.絕對申請公司或行號

2.資本額訂定

預查階段 準備資料給委託人

1.取1-3個名字按照喜好度

2.未來的營業項目

(可參考其他已成立商業,或是跟我們討論)

3.負責人身分證影本

4.辦理收取(規費、委託費、簽證費)

申請階段
準備資料
1.公司大小章、所有股東私章

2.所有股東身分證正反面影本

3.營業地址“建物"所有權文件

(謄本、所有權狀、房屋稅單等擇一)

4.屋主營業登記同意書(屋主需簽名)

5. 銀行準備戶存影本、銀行餘額證明

6.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及董事、監察人願同意書正本

7. 股東資本額分配明細表

8. 會計師資本額簽證

9.發起人會議事錄(須由主席錄簽)

10.董事會議事及董事簽到簿(須由主席及記錄簽章)

11. 董監事資格及身分證明文件

(法人股東則另提供指派代表人之指派書)

申請公司行號立即找徵征聯合會計師事務所協助辦理

徵征聯合會計師事務所團隊給您全方位的稅務規劃

徵征聯合會計師事務所負責人-黃志堅會計師給中小企業的話:

我們事務所最大的特色就是接觸最廣泛的行業,不同的產業成本結構會有一些差距,當公司將票據交給我們時,我們事務所就會依靠大數據與實戰經驗判斷支出該認列到成本或是費用,讓您的稅務和財報資料非常漂亮!

尤其新創公司難免會對會計領域較為生疏,從公司成立到營業記帳又有許多要注意的眉角,也會希望得到最專業、最快速、最正確的答覆。

這時候我們就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務必選擇有耐心且快速地回復您所有稅務問題,才能省下最多時間成本!

歡迎委託我們成為您稅務最強的後盾!!!

徵征聯合會計師事務所聯絡資訊
地址:臺中市西區中興街183號6樓之1
電話:04-23029900
官網:https://www.icloudtax.com/
LINE:https://line.me/ti/p/eWAMUUM35r

 

ACC711CEV55CE

王蒙:夏天的肖像  丈夫走了,涛声大了。  涛声大了,风声大了,说笑声与蚊子的嗡嗡声,粗鲁的叫卖吆喝声,都更加清晰了。  涛声大了。每一朵浪花奔跑而且簇拥。欢笑、热情、痴诚地扑了过来,投向广延沉重的海岸线。而海岸是冷静的,理智得像驻外大使。它雍容,彬彬有礼,不做任何许诺。无望的浪花溅起追逐的天真。怎样奔跑过来的,又怎样忧郁地、依恋地退转回去。  这是永远的温存,永远的期待,永远的呼唤。永远地向远方,向海天一线眺望的目光。  又是电话,电话叫走了丈夫,电话比她的心愿更强。只来了三天。丈夫,多病的儿子,她,这是一个世界。太阳、地球、月亮是一个世界。学校、家庭、机关,这也是一个世界。她本来生活在小世界里。丈夫走了以后,大世界、大海的世界更大,而且更凸起。开阔而又陌生。  毕竟已经在海滨度过了三天。新兴的海滨旅游地,新新鲜鲜地招揽人,却又嘈杂、肮脏而且俗恶,一个莫名其妙地矗立在大道口的雕塑说是海神,曼然看着她,觉得更像是住家所在胡同口卖猪肉的大姐,那大姐当着排队的众人的面把好肉割下来,用荷叶片包起来,放在柜台下边,送给关系户,人们用耐心而又不以为然的漠然目光看着大姐一样的雕塑。游客在沙滩上在台阶上在底座上在虚假的洋灰亭子里公然拉屎拉尿,把玻璃罐头瓶砸碎踢开迎接游泳者的赤脚趾。一个长发——只像逃犯可不像港仔——小伙子和他的同伙玩三张扑克牌的赌博,吸引了一群作壁上观的游客。警察也装作看不见——据说警察和小伙子们的交情不坏。然而人人都穿得不错,发饰、眼镜、遮阳伞与遮阳帽花样层出不穷。人们突然迫不及待地现代化起来了,匆匆忙忙地来开发这块沉睡了千万年的海滩。  然而一走进大海就全然不同。踩上细柔的沙和硌脚的石头。闻见温湿腥香的海的气味。波浪震摇聚散的黄、蓝、绿光晃弄着她的眼睛。特别是那一个又一个鲁莽而又亲切的浪头推触着拥抱着过滤着她。而风开阔自由得叫人掉泪。突然置身在一个大得没有边儿的世界里。那是一种突然受到了超度的大欢喜。许多的窗户都吹开了。许多的撕落了的日历放飞起来,像满天的风筝。许多的退了色的贺年片上的小玩偶换上新衣,眼珠活动,唱出了耗尽电池暗哑多年的圣诞曲。  便回到走到那十色五光与一片安宁的树叶里去。跳猴皮筋的时候唱起无字的猴子的歌曲。戴上红绸领中与中队长臂徽指挥一个中队敲响了铁皮鼓。在日记上画了一艘帆船而且把眼泪落在船帆上,突然对爸爸和妈妈是那样厌烦而宁可去问一只雨后的蜻蜓:你快乐吗?和几个同学一起不买票而挤到火车上到神秘的远方去。在春季运动会上为了得名次而摔折了胫骨。第一次懂得了友谊的刻骨铭心和被背叛和出卖的痛苦。宣布绝交又终于和好了,忽然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狡猾的姑娘。便不再把自己真正的考试成绩吐露出去……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么?这一切都存贮在大海里,等待着追寻和温习。  是不是从胎里便坐下了一种——教条儿?上小学以后便认定自己应该不能再玩羊骨拐。戴上了红领巾便不再跳皮筋。上了初中以后不再读连环画故事。上了高中以后便一再拒绝在联欢会上表演拔萝卜舞。上了大学呢,上了大学以后退出了篮球队与田径队。恋爱以后便不再在夏天游泳。结婚以后呢,结婚以后连电影院都很少去了。丈夫是个了不起的人,她每丢下一样稚气丈夫就升迁一次,而家里便增加一样新的设施。有二十英寸的彩色电视,它便是她的影院、舞台、俱乐部。而当八年前生了孩子以后,当孩子从小患了需要卧床休养的肾病以后,她除了丈夫和孩子以外已经什么都不要了。三十六岁的女人,她只要幸福。她已经得到了幸福。守着生病的儿子,讲她当年参加夏令营到大海里去游泳的传奇一样的旧事,这也是幸福。  儿子细声细气地问道:妈妈,真的吗?  真的,真的,当然是真的。别怕,这里的水很浅。你踢呀,你打呀,你趴下,妈妈托住你的肚子。咯咯咯,你笑什么?你已经康复了,你会成为一个和别的男孩子一样有劲儿一样勇敢一样调皮的孩子。刷,刷,刷,溅,溅,溅。你说,海水好吗?对,别怕,让海水在你脖子上流,让海水从你的腰间流过,扎个猛子,让海水托你的打你的脸,让海水顺着你的每一根头发流。哈哈,也顺着我的头发流。当然。  你看,海多大啊,多宽啊。那里是游得好游得远的叔叔。那里是气垫,是橡皮船。  有了它我们可以游很远很远。没有它我们也可以游很远很远,等你学好了的时候,也许一个夏天不够,那就两个夏天,两个夏天你是几岁,妈妈是三十八岁。我们一直游到那个比橡皮船还远的地方。我们一直游到比那个轮船还远的地方。也许我们能一直游到天津去。什么?游到美国去?那也行,傻孩子,美国有什么好?可口可乐?岸上的倒儿爷就卖可口可乐,他们是从美国倒来的,哈哈哈。孩子喝可口可乐不好。妈给你买汽水。唔,这儿的汽水可真坏,颜色绿得像槐树虫子。那……好,你在这里吃冰棍,我往深处游一下,你数一、二、三、四,等你数到一百五十我就回来。  妈妈,你游一个远远的去!  对于海,又有什么远远的呢?又有谁能做到远远的呢?划水,蹬水,滑行,她感到了自己在海里的行进,抬头,吸气,四下里茫茫洋洋,海是我的,我是海的。  每个动作都唤起海水流过她的头顶,耳朵,鼻孔,眼睛,钻过洗过摸过她的每一个部分每一块皮肤游泳衣里里外外的每一道夹缝。一下,沙,两下,沙,三下,沙,她超过了一个又一个在浅滩上嬉戏的爱海又怕海的后生。三天的时间使她的每一个关节和每一根手指脚趾都恢复了活力和轻盈,三天的时间使她的七窍和肺叶恢复了均匀剔透的畅通,三天的时间恢复了她十三年也许更多一点的与海的荒疏。在红领中夏令营里她游得像一条梭鱼。那时候下海的时候高声朗诵“提高警惕,准备打仗”  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语录,去游泳就像去杀敌。无私的海,还有什么能像海这样在久久的疏离之后毫无保留毫无芥蒂地接受她拥抱她触弄她和洗濯她,而且引着她召着她不停地前进呢!已经数到了七十了。可儿子会不会数得快些呢!  也许数到了一百三十八。也许数过一百五十他会惊慌会哭泣会以为她已经葬身在大海里。为了安全她给他讲过淹死人的故事。她已经惊吓过他的幼小的心灵。这里人们又饶有兴味地传诵着据说是去年的海上罗曼斯。说是有一对新婚夫妇度蜜月来到这里,租了一只橡皮船到深海里去。他们携带了一个西瓜,要在橡皮船上,在海浪的起伏上共同吃甜甜的多汁的西瓜。多美!新兴的寒伧而又雄心勃勃的海淀休养地宣称他们的目标是建成东方的威尼斯!然而,现代派的恶毒的舌头嘲弄着一切浪漫古典的温柔,甚至也容不下淡淡的忧伤。新郎操刀切瓜用力过猛,划破了橡皮船的气阀,船沉了,新郎新娘双双失却在海里。是殉情还是殉西瓜呢?摇头叹息以后又忍俊不禁。  儿子,我回来啦。你看见我游了多远了吗?你数够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十了吗?  你急了吗?妈妈,我没有数。我没有着急。我知道您一定会回来的。您游得可远了,您游远了,我再一数,您多着急呀……  我亲爱的儿子!是你幼小卧床的经历懂得了被爱被照顾便懂了爱与照顾妈妈吗?  该死的托儿所的二把刀医生!竟然在孩子感冒发烧的时候给孩子注射预防针。愚蠢是怎样的罪恶。它夺去了儿子那么多童年。当陌生人纷纷夸奖这个孩子真乖的时候,妈妈想大哭大闹一场!  她和儿子说得、玩得正好,世界只剩下了海、儿子和她自己。海能够代替父亲吗?海有没有父亲的性格?无所不在的海面的反光怪耀眼的。然而,以海的光为背景,她感到了出现在这里的逆光的黑影一条。  转过脸去。是他。  清晨,她起得比等着看日出的人还早。在疗养院门口,她听到一个青年人与所长的谈话。  “我想找个住的地方……”  “房间全满了。”  “我可以住会议室或者仓库或者食堂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实在不行,您能允许我在树底下廊沿底下露宿也可以,我交钱。”  沉默了一会儿。钱的力量是动人的。钱就像爱情,你越抗拒就越是无法抗拒。  “可以。你可以住在木工房里。天亮了,你就得走。天黑以后。你可以回来。  一天八块。你可以在这里洗淡水澡,只要有水。”  “吃饭呢?”  “吃饭不行。我们的食堂太小,只供应在这里休养的本机关的干部……外边吃有的是,一碗汤面一块五,包子一块钱四个……”  协议达成了。这是一个瘦削的,虽然劳顿汗垢仍然令人觉得潇洒的青年人。潇洒的是他提起他的怪模怪样的行李的姿势。他像乐队指挥在演奏序曲以前那样地甩一甩头。他个子很高,脸上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块块条条。眼睛有点小,却又像是因为矜持和礼貌而故意眯起来的。为什么要睁大眼睛呢?在面对未必欢迎你的目光的世界的时候?他向所长一笑,笑得既谦卑又骄傲。  他为什么站在那里,挡住一条条海的光,看着她呢?  她对自己的泳衣不好意思起来,拉着儿子就走。  便去吃冰淇淋。农民经营的“万国酒店”的冷饮部。有气派的名称,有闪闪灭灭的彩灯,有淋洒饮料的电器,有大柜台与各式各样的瓶子,有霓虹灯,有天知道是中国内地的还是港台的还是干脆是外国的咣唧咣唧的流行歌曲。有啤酒也有三色冰淇淋。冰淇淋的颜色鲜艳得过分便显得伪劣,吃到嘴里粘牙,莫非是放多了面粉?  便去冲淡水澡,一会儿有水,一会儿没有。一会儿水冷得刺骨,一会儿烫得她大叫。真是绝了。  便和伙伴们一起玩扑克牌。牌老是出错,竟把红心当成了方块。伙伴们取笑她在想孩子的爸爸。然而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乱哄哄的夏天,在海边,在有病的儿子身旁,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她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想家想丈夫想再下海想休息想抓着一个大鬼?  不玩牌了,去邮电局。新盖的邮电局发着油漆味。营业厅很不小。只是到处蒙着一层尘土。有两个外国女孩子到这里来发信。她感到羞愧,不自主地掏出手绢擦柜台的土。然后她与丈夫通了电话。在疗养所叫电话总是叫不通。  “出了什么事?宝宝发烧了么?”丈夫的口气里充满了惊慌。  “没有。宝宝很好。我问……”  “啊,把我吓坏了,他真的没有发烧?医生说,一定要避免感冒。而且他对青霉素过敏……”  “那你打电话干什么呢?有什么别的事吗?安全方面怎么样?没有把粮票钱票弄丢吧?在我回来以前,你一个人最好不要下海,下海也不准离岸超过五米。太危险!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安全第一!安全第一!你有什么事?你方才说你问,你要问什么呢?我刚开会呀,现在还在开会呢。”  她很抱歉,她放下了电话,交了四块多钱。无缘无故地打长途,又干扰丈夫的工作又浪费钱。她太不对了。  便回房间,听正在施工的掘土机的轰响,闻柴油燃烧所释放的气体。听小贩叫嚷:“包子,包子,大馅的包子,一块钱四个!”“盒饭、盒饭,两块钱一份!”  “照相来,照相来,柯达彩色照片。”中国真伟大,要什么有什么,说红卫兵呼啦一下子都成了红卫兵,说做买卖一下都成了买卖人。说旅游呢,到处便都是“万国酒店”了。  晚上一处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闪烁的地方说是有歌舞表演。歌舞团才组织起来三个月,大多是农民的女儿。看着农民的女儿们穿着超短裙、高跟鞋、烫着头发抹着口红拿着话筒说着“谢谢,谢谢……”在架子鼓和电吉他的伴奏下唱起邓丽君唱剩下的歌!  银河,银河  ……伴着我  曼然不知道是有趣还是肉麻,是热闹还是寂寞。  她领着孩子走出来,心想,也可以睡了。在家里过去一般是十一点睡觉,有了孩子便陪孩子早睡,十点睡过,九点半睡过,九点也睡过。那年夏天,孩子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一天傍晚乌云密布,雷雨交加,孩子要睡,丈夫出差开会,她便在六点多陪孩子睡下了。刚睡下不久,阵雨过去,雨过天晴,夕阳竟又把世界照得亮亮的。她醒了,看着窗外的耀眼阳光,一时竟以为已经是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原来长长的一夜还没有开始呢!  在与自己所住的休养所相邻的一间大楼里,传出来极悦耳的钢琴声。她停住了。  看门人向她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她进去了。  她来到大厅。只有二十几个观众。一位女钢琴家正在用不知道有多少个的手指掀动琴键,发出令人沉醉的高雅的声音。  她屏气静神。钢琴,竟然也成了已逝的往事。小时候她还练过琴、想过琴呢。  一上中学她就断然与钢琴告了别。她呆住了。她没有想到超出周围的环境与人之上,这里竟有真正的艺术家:她静听着潮水一样、风一样、马蹄一样的琴声。琴声一阵又一阵地弹过来又弹出去,好像一只在树林里迷了路的鸟,东飞西撞,急切而又天真,偏偏找不到飞向天空的路。鸟变得急躁、失望、痛苦。鸟的翅膀已经扇不动了。  鸟落到了积满落叶的地上……那钢琴家的容貌和神态尤其令她动心。是不是上中学、梳两条辫子的时候她听过她的演奏呢?那时候她用吃早点节省下来攒下来的钱去买音乐会的票子。那一位女钢琴家也是穿着黑色的连衣长裙,头发上系着一根丝带。  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和正在做什么。好像正有一个感觉从她的身体深处灵魂深处升起。那样痛楚,那样紧皱,那样切割,那样逗弄,那样纠缠得甜蜜,而又那样地舒展自由。你要仔细地端详,努力去发现她的随着音乐不断变化的表情,那种自身比钢琴还灵敏的对于手指的感应。她是笑了吗?痛了吗?紧张了吗?迷恋了吗?  摇头了吗?闭眼睛了吗?用力了吗?快乐而又满足了吗?她的表情似乎和音乐一样微妙、变化多端、不可思议而又令人落泪,令人兴奋激扬。她的神圣体验把十一岁的小女学生曼然带入了一个彼岸的世界。  像旧梦的重温。像打开了一间封闭已久的房屋。像找到了一封遗失多年的来信。  曼然盯住了钢琴家,随着钢琴家神情的变化而变化起自己的神情来。  我真羡慕呀:曼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出了声。  又一个新的曲子开始演奏了。曼然竖起耳朵捕捉这陌生的旋律——有什么办法呢,很久以来,她没有听过正经的音乐特别是钢琴了。丈夫回到家,顶多听听通俗歌曲和电影插曲。  “是B小调奏鸣曲,李斯特的。”旁边似乎有人轻声告诉她。  她略一旁视,才发现身旁坐着的又是那个住木工房的潇洒的年轻人。他也在这里!  他们一起回到休养所, 随便说了几句后来完全记不起来的话。 分手时还说了“再见”。要不要说“晚安”呢?似乎太洋了一点。  第二天他来敲她的门。那时她吃过早饭,正与儿子下动物棋。  “我想给您画一张像。我是美术学院的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他说,公事公办,很严肃。  “不,对不起,我不同意。”她立即拒绝,而且慌乱起来。  “真的不可以吗?”  “嗯。你为什么要画我呢?您可以画别人。”  年轻的画家毫无表情地转身而去。  她心慌意乱。和儿子下棋的时候竟把大象往老鼠的嘴下送,又把狮子当成了豹子,给她画一张像?这么说,她有什么值得人画的吗?为什么不去给那个女钢琴家画像去呢?还没有见过比她更美丽更动人的人。而自己,自己又有什么可画的呢,她将在画家的画笔和颜料下,留下什么样的形象呢?昨晚还和人家并排坐着听音乐,并听取人家的介绍。而今天突然这样不讲礼貌地拒绝了。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连说一声“让我考虑考虑”都没说便断然拒绝。难道有什么断然拒绝的道理或者规定吗?  有什么不好呢?即使是被一个陌生人画进了自己的画。真是从小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教条主义者呀……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想给您画一张像,可以吗?  一连几个小时他的问话、他的声音都在耳边回旋。那声音似乎是粘重的,滞留在空气里,她的耳朵里,难以消除。在下午游泳的时候,在游离了海岸一百五十米以后,在有规律的划水蹬水声中,她突然听见海浪轻轻地说:  给您画一张像,可以吗?  可以,可以,她要大喊。欢迎!欢迎!谢谢你!谢谢你!为什么不给我画像呢?  就画我在海边,在海里。就画我穿着泳装。就画我跳猴皮筋。就画我坐在音乐厅的软椅上听音乐。就画我弹钢琴或者开飞机或者在空中跳伞吧。我还没有那么老,我还活着。我的手臂划水的时候还憋足了力量,我还分明受到了海潮的鼓动与催促。  我分明感受到了大海是如许温热。我还像李斯特的钢琴曲一样地热烈和活泼。  给您画……可以吗?  不,我不同意。她却是这样回答,是谁命令她这样回答的?  一阵激动。她呛了一口水,咳嗽起来。她忽然一闪念,也许就是这一次了,她将沉没在汪洋大海里。她将晕倒,呛水,抽筋,恐怖地挣扎,愈挣扎愈陷入海底。  十几分钟以后——以许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她的身体将会轻轻静静地漂浮上来,她将变得苍白、浮肿,像一块被浸泡的面包,她将受到惊呼,受到痛惜。她的儿子将呆呆地望着已经永远失去的母亲。她的丈夫将哽咽着跺脚:真是胡闹,真是胡闹!  临走时我早就嘱咐过她,我不在,你不要下海!你不得下海!绝对不准下海!一片混乱。然后,她被忘记,她没有留下肖像,连一张理想的照片都没有,她所在的城市照相馆的技工,怎么都那么蠢呢?所以世界照常运行,连丈夫和儿子也将接受这一切并且习惯下来。画家也将把她忘记。她有生以来本来也没有引起过任何画家的注意。这究竟有什么不好呢?反正人总是要死的,老得不成样子了麻麻烦烦地去死,往鼻子里插管子,割开喉头,不间断地输氧,一身屎、尿、褥疮,然后在手忙脚乱的假惺惺的抢救之后彻底完蛋,又比淹死在大海里好在什么地方呢?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勇敢非常美好的幻想……可惜的是,她摆脱不了俗套子,摆脱不了那把她拴在岸上的铁的法则。怎么游出去的,便又怎么乖乖地游了回来。往大海深处游去的时候又兴奋,又壮丽,又紧张,又骄傲。往回游的时候,又安全,又忧伤,又单调,又疲乏。就像高高举起了倔强的头颅,却又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晚上儿子突然发起烧来。乖儿子一再说:“妈妈,您别着急,我没有什么。”  孩子的懂事更使妈妈心疼,曼然掉下了泪来。她找休养所所长,又麻烦了服务员、司机,找来一辆面包车。从木工房里跑出来年轻的画家,他也在一边忙忙乎乎,意欲助人为乐,好像也有他的什么事似的。曼然几乎是粗暴地把他轰走了。然后去到一家部队的医院。然后讲好话,亮牌子,说明儿子的爸爸是谁是谁。休养所所长还暗示他们曾经帮助这家部队医院解决过名牌白酒和新鲜对虾。便给孩子临时在病室走廊加了一张床,静脉打点滴,生理盐水、青霉素和葡萄糖。医生说这个海滨的发病率非常之高,高烧拉肚子的人比比皆是。食品卫生是一个大问题。曼然不住地点头,完全赞成医生的看法而且认为这些看法与儿子的病一样的重要。  后来孩子就睡着了,医生也去睡了。病房里的所有病人与病人家属都睡得很香,好像根本不存在什么恼人的病。当然,所长、司机、服务员与面包车早已走掉了。  只有曼然难以入睡,她摸着儿子的发热的额头,痛苦地感觉到这场病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游泳游的,她的心太野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病就好了。回去休息,巩固一下,再吃点消炎药。退烧药备用,发烧时再吃,不烧就不吃。面包车便又来了,只有司机和年轻的画家。画家赶忙解释说:“所长让我来的。别人,白天脱不开身,您去办手续,我帮你抱孩子。”  孩子平安地回到了休养所。妈妈不停地给孩子讲小时候已经讲过许多遍的孔融让梨与猴子捞月亮的故事。给孩子的爸爸又打了一个电话,她向丈夫忏悔,她没有照顾好孩子,她没有完成任务,她对不起他们父子。恰恰丈夫也要打电话来,说是这个会以后又有一个新安排的会,必须去。这就是说,不可能再回来陪她休息。怎么变成了陪我?她不解地想。便说等孩子的康复一巩固便马上回家,而且她加了一句:“我再也不下海去游泳了。”  第三天上午十点四十四分的回城火车。吃过早饭以后,画家拿来一张炭画素描。  画的是那个女钢琴家,她高雅地坐在琴凳上,目光那么含蓄,那么深情,那么遥远,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微微偏着头,那角度和阴影令人赞叹。  “如果您喜欢,就把它留下吧。”画家毕恭毕敬地、温柔地说。  “您画了那个钢琴家!真难得,只不过听了一晚上的曲子。您画的这个角度、这个神态实在是太好了!”曼然全然友好地说。  “您再看一看……您再看一看……”画家请求说。  “是的,这衣裳和琴凳画得也非常好,整个气氛非常地协调……”  “我不是说这个……”画家的声调似乎有点急躁。  “您难道看不出来……”画家又说,“我画的是您吗?您和那位女钢琴家,双胞胎一样地相像。您的眼睛您的神态比她的还更富有情感……对不起,我并不认识您,我也许不应该这样画。我请求为您画像,遭到了您的拒绝……但我还是画了。  如果您生气,就把它毁了吧。再见。您好像给孩子穿得太厚了……祝您好。”  离去的时候曼然才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新兴的海滨旅游点的腹议,是太苛刻了。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海,有人,有涨潮与落潮。连那吵吵闹闹推推搡搡肮肮脏脏也叫人心痛。农民的女儿扭着腰肢唱邓丽君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难道中国的女农连扭腰的资格也没有吗?也许终于会扭出点新花样。也许扭了一阵子就不扭了。也算是坐到了,开过了这一站。了不起的钢琴,离着真正欣赏你,还远得很。那些高雅的绅士淑女,那些伟人,如果落到了我们的农民我们的百姓的境遇,也许表现出来的风度还不如我们。谁也没有权利抱怨和责备别人,正像没有权利抱怨和要求退换自己脚下的土地。这是多么可爱的土地哟!  她怀着完全谅解、疼爱和留恋的心情在火车站台上徘徊。她东张西望,等待着,等待着。离开车只有十分钟了,广播喇叭在催促“送客的同志”赶快离开车厢。列车员示意要她迅速上车。她仍然满有把握地等待着。直到最后一分钟她仍然相信,他会来的。那个素昧平生的画家孩子会来的。是他发现了她,了解了她在海里、在钢琴演奏的时候乃至孩子生病的时刻所感觉到的一切。他画的那个“她”的目光里有多少含蓄的渴望和飞不出茂林的鸟儿的痛苦,那圣洁的面容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那肖像才是真正的被找出(www.lz13.cn)来的她!她愿意为这样的面容这样的目光去死。这次,在车站上,在临别的时刻她要接受他的赠画。然后,她也要去弹钢琴,她也要去作画。  她将欢迎他再画自己,她可以为他的绘画端坐四十分钟或四百四千分钟。她还要再问问自己,你是怎么样的,你能够是怎么样的。她要握紧他的手,说一声“谢谢你”!  火车开了。她恍惚看到那画家奔跑而来,那个画上的更好的她奔跑而来。她向他们招一招手。她知道这一年的夏天已经离她而去。  1988年3月   王蒙作品_王蒙散文集 王蒙:最宝贵的 王蒙:高原的风分页:123

张承志:北望长城外  (一)  若说起“闯关东”这三个字,好像没人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路上有沧海大浪、“天下第一关”等障碍,而使山东人在名气上占了便宜。旧中国,穷地方不止山东一处。甘肃民勤县人闯关西,下新疆;陕西绥德、米脂,还有榆林府人拉骆驼走西口;冀察热坝前人上坝后奔草地,都一样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原委不外是荒年灾月,夺路逃生,后来,就渐渐成了一带传统的乡风。穷庄稼汉们仗着铁木泥瓦手艺,硬是敢桦木平车、枣木扁担,装着家伙妻小,穿过夯土坑塌的长城口子,闯到人生语异的关外。而此风最盛的一些县份,便也渐渐地扬起了名声。甘肃有民勤,河北有阳原。在这些县输出的移民中,每三五十年,又总能冒出一些个侠肝义胆、身怀绝技的人物来,众口流传,十分神奇。不过,这些传奇式的人物,和历来文人编排的那些正统传奇人物又大有不同。因为在这些故事中,难得找到蹿房越脊的奇能,名山古刹的修炼和摄人心魄的艳遇。他们是下九流中的土包子,有的只是两膀子棒硬的腱子肉,吼破天的粗嗓门和一个抗饿的肚子。  在S旗一带,阳原丁二哥,就是这么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那年我刚从财贸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S旗工作。一路上,听得“阳原丁二”这个名字,总被那些赶大车的、打井的、做蒙镶的、干泥水活儿的,还有公出的干部、伤了筋骨的病人念叨。打井的说:“算咱爷们倒霉,跟着瞎头儿跑东跑西,一冬一口干井。要能请阳原丁二哥定个井位,嘿!”胳膊脱臼的蒙民说:“走遍全旗也没治好。要是找见阳原丁二哥早就不受这份罪了。”大车把式骂蒙镶银匠:“你砸了个小银耳环,坑人家一两银子!真他妈黑心!阳原丁二哥给我小舅子本家的赵四伯打那银铃铛,不要钱还贴了一片银叶子哪!”干部则训斥泥水班头儿:“学学阳原丁二。看人家,连打带踹,轰赶着几十口人像一营兵似的,连礼堂也盖起来一座:不信?不信你去赛淖儿公社看看去!”唉,小地方不出英雄文豪;S旗也不比那湖北省啥啥县的老红区,一县里出了将军几十个,老土农民的泥糊墙上的相片,贴的净是一杠两杠的金肩章。阳原丁二哥心正艺高,是个民间传奇人物,也是S旗的名流。若是能认识认识他,也不枉在大千世界闯荡一回啊。  凑巧,我前去当干事的赛淖儿公社,便是阳原丁二哥的屈尊之地。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五年,我在赛淖儿干了近十年的干事、秘书、助理。我不单认识了丁二哥,而且蒙他不弃,还得以和他结为毗邻密友。目睹了发生在这个硬汉身上的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外边对他的传说,总的说来不免有牛皮之嫌。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绝招,更没有丁点儿文化。他只有一条,就是会干,肯干。任何又累又脏的营生,一到他手里,马上就冒出无数的讲究、典故、门道,成了比秀才写字、闺女绣花还有规矩的一套本事。他只要一抓住活计,瘦棱棱的身板立即爆发出极大的劲儿;这股劲儿狠狠地、干净利落地从他手里,更从嘴里那些夹杂着笑话、脏话、怒吼的话语里进射出来,作用到活儿路上,作用到给他打下手的人们身上。借句文词儿:那可真有点子魅力呐!  比如说,我就亲眼见过他的这么两天一夜:  一九六七年公社盖配种站。房框已然立起,但还缺五张苫顶的条笆。老兽医请来五个柴沟堡北边来闯坝后的编笆匠人。领头的是黑胡汉子,他伸开五指:“五十块一天。不用下手——祖传手艺,恕不外传。”老兽医忙问几天交活,他说:“芨草笆,活细,七八天吧。”嗬,整个基建队停工,还得一天五十块钱供着他们。当时,我押着几车砌井的石头,来到喇嘛庙背后打井的土坡,顺口把这事说了说。丁二哥斜着眼,听了一会儿,吩咐打井的:“给我再下二尺五。一寸不许多。”说罢,扯着我来到了兽医站。  老兽医正和柴沟堡匠人讨价还价。丁二哥蹲在那帮子乐得自在的基建队里搭话了:“喂,请问老兄,您们几位几天编一张笆?”  “几天?那得看活儿、看料、看饭食、看老天爷赏的脸色儿。这芨芨草得一根根插,一趟趟编——不像叉腿吹牛皮,比撤泡尿还痛快。”黑胡子出口不逊。  丁二哥站了起来。看得出,他是生气了。他说,“老兄,八成您是看准了我们这儿没笆卖吧?”  那黑胡子更硬:“嫌贵嫌慢,您就另请高明。要不就坐上五天汽车半天火车下柴沟堡买去!谁叫这块宝地光养丫头片子,看不见个能吃能做的男子汉呢!”  丁二哥“唰”地脱光了膀子,大吼起来:“好小子,就凭你这一句话!”他手臂一挥,“给我码草!老子明天不拿出这五块笆给你看,就他妈的撕下这身皮苫房顶!”  刹时间,丁二哥骂着吼着,在草垛泥房框子前疾速地起了五个笆头。吊儿郎当的基建队员们着了魔似的紧张起来,扛的扛,码的码,插的插。五个大地摊上,只见黄黄的芨芨草梢在晃动。下手们在丁二哥的吼叫声中,把一束束草插在茬口子上。丁二哥弯着腰,侧着步,灵巧的手指飞梭似地拨着推着。“他妈的叫你看看山高水深!”一排插齐的草束折了过去,马上又逆转回来:“奶奶的掰断这些狗脖子!”第二排刚插上的草又嗖嗖地折了过去。老兽医目瞪口呆;五个匠人冷冷瞅着。活儿,愈干愈快,几十个下手也步步加紧。直直立起的草束,风轮般划过弧线,唰唰倒下。在人们忙匆匆的脚下,五截子黄闪闪、光溜溜的芨芨草芭片露出头来。太阳西沉了,镇上传来妇女们吃鸡唤猪的叫声。丁二哥吼道:“没种的回屋搂老婆睡去!阳原丁二这一宿撂在这儿了!”黑胡子一听,变了脸色。眼神一递,五条大汉全溜了。  第二天早晨,五块崭新的芨芨草笆像金黄的粮食囤子一样,笔挺地立成一排。丁二哥推开我的门,挣扎上了炕,瘫软地喘着,眼睛血红血红。“找口饭吃,”他说。我忙给他端出馍馍来。他大口嚼着,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好像还在生气。我说:“丁二哥,这么干不行。争那口气,伤了内脏,不值。”他把馍一摔:“我他妈本来只想劝他们压压价,妈的,小子出口伤人!”过了一会儿,他声调黯淡了:“哼,外头还得说我丁二不仗义,摔人家饭碗!”叹口气,他不吃了。  外面人喊:“丁二哥!上井不?给你挖下去二尺五,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他浑身一抖擞,眼中又冒出了火。“哎,跟我走一趟,”他对我说,“也许有个急事,用着你这大秘书往公社跑。”见他累成这样,我自然不能推辞。  到了井上,打井的那一伙正等着。丁二哥下了井,察看完毕,用手指捏着块料姜石,歪脖想了一阵。他吩咐:“再挖半尺。”大汉小伙们攀绳下井,刨的刨,拽的拽。不一会儿,一些闲不住的嘴又扯起淡话来;“丁二哥,咋没听说你还会编笆呀?”“丁二哥,给哥们露个底,你一共有多少手,还会个啥?”等等。丁二粗声说:“会啥?娘的,除了生孩子,啥都会!”大伙儿更乐了:“别吹牛,二哥。这口井怕是要栽你的跟头。一丈五深了,咋还是干筒子呀?”丁二哥闻言,直起腰来,像是下了决心:“这井呀,我看不一般。上去,做饭喂脑袋!”一伙子正巴不得,忙撇了家伙,一面挤着眼,等着看丁二哥的笑话,一面连忙往上爬。  此地时兴冬季打井。用羊粪烧化冻土,慢慢挖。等打透了冻结的水层,就在井筒里砌好井圈,等来春冻解水出。而喇嘛庙一带已经挖过五六个干窟窿,.从不见水。今年丁二哥在公社拍了胸脯、说他定了井位,不仅能出水,还能保证今年年内就让水喝进肚。所以,这一阵由我督办石料工具,准备见水抢砌。  饭熟了:小米肉粥。帐篷里一片稀溜声,只有丁二哥心神不宁,端着碗,进进出出。  不一会儿,突然听见他在井场吼起来:“快!快出来!拿绳子!”  跑去一看,我呆了:一丈方圆的井底地面上,正隆起一个锅底般的土包。那土包越鼓越大、越高。鼓包上的土块在噗噗裂响。猛地,那土包碎裂,汹涌的水流冲了出来。只见丁二哥怪叫一声,纵身跳下井去。井上人们也忙提起绳子,把一块块石头吊下去。丁二哥气喘吁吁地砌着井,放一块石头骂一声娘。这样,他在齐腰的水里站了两个小时,一直等我把柴油抽水机运来。  后来,每当我给别人海哨这两天一夜时,那些久闯江湖的家伙们却大多不信。他们说:“别吹啦,阳原丁二会干活不假,难道还干得成了精?”  不过俗话说得好:墙里开花墙外红。阳原丁二的名声也只是在外头叫得响。在我们赛淖儿公社,人们却对他不大恭敬,习以为常。甚至,似乎人们还有点欺负他。比如说吧,这地方三教九流、蒙汉两族、干部知青,只要觉得肚子饿了,就卡在那母鸡回窝、牛羊入盘、太阳擦出头的时分来到他的两间小土屋里,扯天扯地、扯谁家谁家爱搞破鞋,扯谁家狗崽会抓狐狸,一直扯到丁二哥搬出一笼热腾腾的小米干饭或是莜面猫耳朵。再有,就是敲着窗框子,直着嗓脖叫唤:“丁二哥!马绊断啦。您给接上!”“丁二哥!灶火倒烟。您帮忙盘一个!”事事理所应当,人人心情坦然。  赶上谁家娶媳妇,就更离不开丁二哥了。事先不用请,上房泥,打方砖地,拉水,掌勺——丁二哥全包了。看热闹的还凑趣说:“丁二哥,往后捎着点儿。光棍儿可别往前凑,憋着点劲,别吓着新媳妇!”  人们为什么敢对这么一位名人放肆呢?除了外乡、本土本不是一支,再加丁二哥本人心宽意大,处世随和;另外,他阳原老家成份是富农,这一点兴许是个主要原因。从打我来到赛淖儿,他已经常常在时冷时热的运动集会上胸佩白布条儿,听阵子批判。虽说此地乃远离王法的僻远去处,挤在大草地上一片东倒西歪的土屋里的小民们谁也不比谁强哪里去,会议一散,大眼瞪小眼还是这几口子人,人情掺和着立场,抬头见面还是打个招呼,称兄道弟。不过,饿死的叫花子看不起贼,人们心中总还是悠悠然带着一丝对地富子弟丁二的优越感。  后来,知识青年到了。本来,这伙人是在乡不沾牧主,在镇不沾四类,红红火火搞革命的。可是,在白毛风里骑着马钻进冷清的公社小镇时,人马却空着两个肚子。于是,我隔壁丁二哥的两间半地窝子慢慢就成了他们的堡垒户。  门口的破驴车上常常拴着一排高头大马,丁二哥买的莜面、小米更多了。年轻人,男的来了吃饭过夜;女的呢,轰丁二出去,反锁上门,用丁二哥烧的一锅热水仔细地洗拭她们的身子。  小伙子们跟着丁二哥挤在炕头上,不加批判地听他讲古,灌输些个“封资修糟粕”。  “酒是穿肠的毒药, 色是刮骨的钢刀, ”丁二哥哨上一段,就引上一段典,“这个话是专门说给你们小哥儿几个的。”  “得啦!丁二哥!”小青年们反驳,“你呢?去年冬天打苇子,你干吗住在达赉家?他家那丫头,嘻……”  丁二哥最听不得这种玩笑。他扯开哑嗓,梆梆拍着胸脯喊:“老子答理她!姥姥的,老子要正眼瞧那些老娘们家一瞧,就不叫阳原丁二!”  “那,丁二哥,你我不找老婆?”  “我找她?!哼!!”也不知那个“她”是谁,他的口气那么恶狠狠的。  通过长年累月的观察和调查,知识青年们渐渐信了。他们发现:丁二确实不沾女人。住在达赉家打苇子,恐伯是因为达赉是牧主,他觉得“比下有余”吧。  难道这浑身是劲、里外是艺的汉子就真的不想女人、不娶媳妇么?以前我也这么胡想过几回。不过事有凑巧,他的些儿女轶事,可是让我从头看了一遍。  (二)  一九七一年秋,北边闹海庙公社苗圃的老徐家放出话风,爱怜丁二哥一身本事,不嫌弃他的富农出身,愿意把年方二九的闺女嫁给他。听说,那闺女又白又俊,性情又好,只是一样缺陷:哑巴。  人们兴奋起来了:老徐头这手够厉害!你丁二再能,可别想娶个囫囵老婆;哑巴再次,可是清白人家黄花闺女。反过来,闺女再好,却是天生缺陷;富农子弟虽臭,却是一县知名的能人。嘿,较上心劲儿啦!风儿愈刮愈盛,众人心里也愈加抓痒。起哄的,出谋划策的,整天围着丁二哥说个不停。  丁二哥却依然嘴硬:“妈的,老子稀罕她!”  众人说:“先别吹牛,明儿个进了老丈人门,还不溜溜的挑水烧火堵鸡窝!”  丁二哥笑骂道:“老子管那些老娘们干的活儿?放屁!”——可骂声里已经透着有点美滋滋的。  果然,丁二哥来找我了。  “给开个信,大文书。”丁二神情认真,“闹海庙老徐家捎信来啦,叫去相亲。我寻思,要是带张公社开的大红印的信……行不行?”’  我乐了:“开信好说。只是——丁二哥,用得着吗?帮老丈人勤堵鸡窝,细盘炉灶不就得了!”  丁二急了:“那大红印,那大红印一盖,多……”  我明白他的心思。有公社管一下子,多正派,多显得人是好人,事是好事,路子光明!我凑劲建议:“丁二哥,再骑上我的大红马,给闹海庙露一露!”  第二天,秋高气爽。草甸子上满洒着日光,金黄灿亮,蓝汪汪的天上云朵白得赛雪。丁二哥翻开箱底,身穿深蓝蒙式羔皮“夹不卡”,头顶三块瓦栽绒帽,脚蹬一对包皮头的大头鞋,跨着我的枣骏马,马褡裢里装了十斤干羊肉条子,三斤九块S旗自产的月饼,朝北边闹海庙公社方向碎步驰去。他挺着脖,挺胸收腹,两腿站在镫子上。三块瓦绒帽耳一掀一掀,汉不汉,蒙不蒙,哈,真是一副阳原人的骑姿:  黑夜。“咚咚”,我被砸门的声音闹醒了:嗬,丁二哥回来了。他显然一点没有睡意。我刨刨碗柜,摸出半瓶宝昌产的“草原脾”白干,听他一五一十地从头汇报一遍。  “……她原来在外当间。一见我来了,扎进里屋再没露。我就瞅了一眼:个头儿倒是不高不矮;脸儿没看清,大辫儿可真是黑……”  我噗哧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忙问:“老丈人呢?没打发你堵鸡窝?”  “哪能。”他一本正经,“三个菜:膀羊肉炖萝卜干,黄花菜溜鸡子儿,蘑菇炒野兔子肉。酒我没多喝。问我生活,我告诉他:不怎么样,不过去年拴了一盘鞍子,今春缝了这件羔皮袍子。他又说,我闺女年轻哩,命苦哩。我告他说:明人不讲暗话,咱成份高,论命强不过你闺女,不过咱两只手干十八路活计,吃喝求不着旁人……”  他滔滔地说着,吱吱地呷着盏里的白酒。我给他斟着酒,睡意朦胧。丁二哥一口干了一盏,眼睛红红的。“我丁二,不比别的阳原乡亲。十三岁哥哥娶了嫂子,受了两年气。十五岁,我跺跺脚就离乡背井二十年。二十年,守着两间地窝子,挂着一根白布条,干遍了天底下的脏苦累活儿……唉,我他妈还以为,这辈子就抱着自个儿大腿了事了哪。”他声音浑浊得很,喉头一下一下地动着。我静静看着他。他抄过瓶子,瓶底朝天倒进杯盏,一仰脖干了。突然,他瞪着醉眼,朝我吼起来:“他奶奶的!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我有点震惊。  外头夜空上,月明星稀。我摸黑把他的小木门拨开,伺候他睡下。当我正要起身离去时,丁二哥扯住我,沙哑着嗓问:“老弟!听那些青年赤脚医生说,口里扎针扎好了不少哑巴,能喊共产党万岁呢,是么?”  回到屋里,我浮想联翩,一夜未能成寐。我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丁二哥,这么一位人物,竟要去与一个哑巴成亲啦。唉,看他那神态,这个陌生的哑巴女人给予他的,是多么温暖的憧憬啊。  ——可是,连这哑巴也没他的份。  隔了些天,闹海庙老徐家托个知识青年带信来说:闺女还小,嫁娶事大。婚事还想先搁几年。劳累丁二哥骑马奔波,特捎上月饼两斤……云云。  丁二哥不动声色,只是托来人把礼物原封带回。  谁都明白:老谋深算的老徐头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嫌弃丁二哥成份不好,决心好和好散。不过这事,就好比旱天上来了一块黑云彩,风一吹就散了。  时光迅忽,有如白驹过隙。一晃,我已经在赛淖儿和丁二哥为邻七八个年头,并且业已和在D旗文教局工作的一个同学结了婚。丁二哥在一阵子落实“给出路”政策的风中,竞难以置信地被摘了白布条;我呢,也从公社秘书、文教助理、宣传干事,干到了“再教育”办公室的副主任。  知识青年来如潮,去如水。一九七四年那阵儿,“去”的洪水已成汹涌之势;我每天在兜里放本空白介绍信。知青们来找我,办病退的,我写上“不适合在高寒地区工作”;办困退的,我写上“本公社调查情况属实”。后来,用不着信本子啦,因为一百多名小将中残余下来的这三四个人,大多数也都沾了和丁二哥差不多的光:家庭出身有问题。  最后剩下的一个女青年,叫李莹。不知她爹妈作了多大孽,招工的翻翻她的档案,摇摇头扔在一边;招生的和她面谈一次,也不再打听她。她呢,十天有七天在公社镇上转悠,为自己奔波。因为公社所在的这片地窝子干打垒,可是个政治文化的中心,消息和机会是不会越过公社,先钻到草地上的帐篷里的。而且,往往是一切大小好事,若能经过区、盟、旗、县一层层的过滤。剩下一星半点到了公社,也就算到了最末一站。  这李莹来到公社,住在学校的云老师和卫生院的白大姐家,吃喝却一律找丁二哥。因为丁二哥见了她,从来是先端出饭来,而不像别人家,先问句“吃没吃”。哼,吃没吃?谁能腆着脸说出“没吃”二字呢?若是赶上她常借宿的两家来了男客亲戚,她没了去处,晚上就只好来敲丁二哥的门。那时,丁二哥就率领着他约来打牌吹牛的那伙子大车老板子和泥瓦匠,转移到隔壁我屋里,把小屋腾给她。  “丁二哥,这个可比闹海庙那哑巴强哪!”那伙人关上我屋门,一边上炕,一边就胡说上了。  “丁二哥,这就叫时来运转,交了桃花运哪!”  他们当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散后,夜里我和丁二哥挤在炕上,后脑勺就顶着那堵把一个大姑娘隔开的土坯墙。不知咋的,我也有点想入非非了:  “丁二哥,知识青年扎了根,嫁了大老牧的也不是没有。兴许这个也有意?要不,我找她探个口风?”  丁二哥压低嗓子,庄重地说:“你他妈可别往我脸上抹黑!先别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人家正在难处,我阳原丁二能干那趁火打劫的事?我每天晚上都招一伙人来,晚上又和你挤一条炕,就是为了把事都办在明处,避着这个嫌疑!”  我不禁连连点头,佩服他的心计。  又到了秋天。有一天,我和丁二哥赶车上镇子外边的草地上去给卫生院买肉羊。正好路过三眼井饲料基地,看见李莹正站在门口船舱呢。我们第一次进了她那小屋,喝着茶。这屋里光光溜溜,炕毡上只堆个老羊皮袍子。此外,除了一块巴掌大的小圆镜,一把小梳子外,姑娘家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艺儿一根不见。靠墙一个大手提包,看来是晚上当枕头;白天呢,只要一得信,随时拎起就能走。丁二哥打量够了,问:“李莹,你那铺盖呢?”李莹笑道:“烂的烂,扔的扔,像样点的,运家去啦。”丁二哥不满地说:“再做一床呗。还能光盖张皮子过?不嫌人笑话?”李莹一撇嘴:“再做一床?哪来那么多钱呀!”  过了几天,丁二哥预支了工钱,买了二十尺白布,一块红底黄花布被面,十斤棉花。等李莹再来公社,他把这些一摊:“拿走自个儿缝去。过日子总得有铺盖。”  李莹刚想开口,丁二哥眼一瞪:“趁有人在这听着,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丁二一不想图你点什么,二不放你的印子钱。别费唾沫,不值得。丁二和块泥,动动手,就能扒拉出这点东西。别扫我的脸,让我再搬回来。不要,你痛快说。我这就扔公社马圈。”  李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靠门站着。用筷子慢慢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一会儿拾起头,腼腆地朝炕上那些破衣烂衫的汉子们笑笑,一会儿又埋下脸,用鞋尖蹭着地上的一个小坑。后来,她还是抱上棉花布匹,推开门,轻捷地走了。  奇怪的是,屋里那伙满肚坏水的家伙们谁也没吱声,一个个都在炕上老实坐着,想着什么。  秋草打霜没几天,阴历八月底就下了雪。一冬里,人们数着、熬着,盼来了春天;而口外的春天呢,又是一个比冬天还冬天的多风多雪季节。一九七五年春节,我上D旗看老婆带过探亲假,接茬又办了两个月学习班;回来时,已是阴历五月,冰融雪消,草皮泛青了。  在车站下了车,老远看见丁二哥夹着一个大包袱,踩着泥泞,咕唧咕唧地在前头走。我忙追上去,忽然发现他夹着的是床棉被。  “二哥,你这是抱的谁的铺盖?”  “李莹的。这会儿,又他妈是我的啦。”  “怎么?不是给她了么?”  丁二哥不答。我看着那床大红布底印黄牡丹花的被子,心里纳闷。  晚上,我揣上从家带来的一瓶洋河大曲,推门进了丁二哥屋。丁二哥正盯着他那“向日葵”牌半导体出神。我一听,里头念的是秀才们诌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我伸手掐灭了那广播:“丁二哥,有好酒!”丁二哥一见,忙摆开小炕桌。  我们对酌起来,可是只有我絮絮叨叨,丁二哥却默默无声。我放下杯盏,一眼又瞥见旁边那床铺盖。  “二哥,这被子怎么回事?哎,关上!听那个干啥?”——他一边喝着,一边又开了那个半导体。  “等等, 嗯,被子?李莹走啦。困退,回家半个月啦。”  “办回去啦?噢——临走,没给你说句什么?”  那凶狠狠的广播念完了。丁二哥关上半导体,慢慢端起酒杯,呷着。半响才说:“我在芦苇场干活儿呢。许是怕误了车吧,她把被子搁在汽车站王贵生家,说这是我的。我没见着她。”  哦,就这样走了。  静坐了一阵,丁二哥用低浊的、粗哑的声调又开口了:“今天上午,王贵生娘们告诉我,化雪天呀,被子潮乎乎呀。我抽了个空,上王家把它拿了回来……潮他娘的,老子犯不着晒它。”  我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久久地看着堆在返潮的屋角的那床被,看着那红底子上大朵朵的黄花瓣,想说点什么,又找不着词儿。  就在这年夏天,我的请调报告批了下来。我被调到爱人所在的D旗文教局工作,从此告别了丁二哥,而且一别多少年,再没有见过他。  在D旗,有时在接触车老板、泥水匠们时,我又听见“阳原丁二哥”这几个字。我很少插嘴。我觉得,神吹海哨之中,也许倒能安慰那痛苦的真实。我很想念丁二哥。他这几年怎么样?还守着那两间小地窝子?我记起他说的话:“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可是,我对他的话失去了信心。丁二哥呀,珍重自己吧2我悄悄在心里叫着他。  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年,一九八一年。  (三)  今年夏天,我出差去S旗赛淖儿一带办事,终于又见到了一别五年多的丁二哥。  长途车碰见一个熟人,他告诉我一件重大新闻:丁二哥已经结了婚!娶的是个寡妇,带过来四个孩子。那女人原来是S旗供销社赶车的老孙屋里的,男人肺痨死了,撇下老小一屋。车老板们就商议着,把她说给了丁二哥。那人还告诉我,丁二哥把那两间小屋改成了三间草垛泥房,而且进了公社水利队,挣工资啦。  当天就见到了丁二哥。他不许我住招待所,把老婆撵到西屋,在东屋炕上给我铺了被窝。可等我钻进被窝,点着一根烟,拉开架势准备作彻夜长谈时,他却抱下柜上的半导体,拧开短波,美国、日本,挨个地听起新闻节目来。  “听那干啥,快上炕吧!”我烦了。  “嘿嘿,这就完。李先念今天晚上到了菲律宾,不知道他说了点子什么。听说,黄华还打算上趟印度。”  “丁二哥,你怎么啦?中邪啦?”我想起五年前,他就爱听那些紧箍咒似的广播。“还能派你出国上印度编笆打井?”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了“向日葵”,上了炕。  我压低嗓音:“我说二哥,这娘们怎样?”  “还行——文化不浅哪!高小毕业。”  “娶她,花费不小吧?”  “没花什么钱。就是替她堵了四百块钱饥荒。办事时她娘家来了个小舅子,临走我给他掖上了二百块。另外,就是收拾这个窝,置了一对柜。”  “一轿子娶过来五张嘴,生活紧张不?”  “凑合混呗。”  “丁二哥,现在到处自留地,个体户,外头可有发起来的人——不比往昔啦。你怎么,还不露一手?”  “不。”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六十块一个月,饿不着就行了呗……哎,这黄华现今是什么官儿?”  我挺奇怪。他不是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吗?这么紧的生活,却不去抓挠几个钱。外头——听说,有一个镶牙的,在供销社买个罐头台阶上蹲着吃了,使罐头皮镶牙,净捞了千把块呢。可丁二哥,藏着一身本事不露,倒在这儿操心李先念、黄华的事儿,难道是真的中了邪?  炕头躺着一个小男孩,叉着手脚,睡得呼呼的。我问丁二哥:“这个是你的?”说完,觉得这话那么别扭。  “是个小子。我这小子可行啦,从来不兴尿炕。撒尿也不许人看他小鸡子。”我听着丁二哥这种亲呢的口气,觉得很新鲜。  “二哥,可别偏心眼哪。当后爹,别太由着自己。”  丁二哥摔下烟头:“生了这个,我就让老婆子上卫生院结扎了。四个大的,我要了他一个闺女,姓我这个丁;那仨大小子,还姓他那个孙。”他看见我惊奇的脸色,又说:“我有个心眼儿:咱成份高,将来再有点什么.别让人家孩子背我的黑锅。”  啥,原来他还留神着这件事。果然,他问我了:“老弟,你看这形势将来会怎么样?”  应当认真给他参谋一下子。我沉吟了好久才说:“我也不敢说有谱。不过,这经济上的办法,我看十年八年怕是不会大变啦。丁二哥,你还是趁着身子骨硬朗——”  “不是问你这个,”他打断了我,“我是问你这世界形势。前些天联合国的瓦尔姆,是吧?哨了半夜。今儿晚上,瞧,李先念又奔了菲律宾。”  第二天,我正在公社办事,丁二哥老婆慌慌张张跑来找我:“丁二在家发脾气.挨个地打孩子,连暖壶也摔炸了。”我听后忙跟上她往外跑,那女人一路叮嘱着:“您可别说是我喊的您。”  进了门,见几个小孩吓得缩在角落里,只听得了二哥在屋里怒吼:“他奶奶的爆米花!吃你妈的爆米花!”嘭地一声,又是一个暖瓶爆裂在地上。我冲进屋,劈手夺下丁二哥高高举起的长方挂镜。闹腾了半天才搞清楚,原来是大小子看见来了个走巷崩爆米花的,回来要挖玉米去爆。丁二哥说爆一斤得贴上一毛钱,十斤就是一块。拿一块钱上供销社称一斤糖球不比贴十斤粮食吃个糊焦味儿强!孩子不依,老婆帮腔。结果舀了两茶缸子去爆,和后巷老韩家那个十六岁的崽子争先后打起来了。让人家揍了个满脸青不说,韩家那娘们还堵着门骂。  “她——”丁二哥两眼血红地指着西屋吼,“他奶奶的连脸也不要,趁老子干活不在家,就在这大门口和韩家那老婊子对着骂!丢我的人!”  我来个快刀斩乱麻。一把把他搡进东屋,倒扣了门,又把一屋小的撵出去玩,接着吆喝他女人搬簸箕扫地。然后我进了东屋,狠狠插他嘴里一支烟——这才算平息下来。  当夜钻了被窝,丁二哥趴在炕沿上,抽烟生气。我开始训他:“二哥,你这就不对了,她和人家骂架丢脸,你当后爹的打孩子就不丢脸?恐怕这回也得传出去了:阳原丁二,狠心后爹,不是自己生的就打!”  他窜起来,急眼了:“我拉扯他们容易?四个上学,妈的两个补考;学期一到,书本笔墨、穿戴学费,一下就是五六十块钱,我含糊过?学校老师还变着法儿的折腾我,今天白布衫,明天白球鞋。我不吭声,给他们奔来!我跟大小子说:‘你满了十八,杀人放火我不管;现在归我管,我他妈拼死拼活供着你。只有一条:老实念书。’他跟不上班,我给老师拉了一冬水,求老师腾出空给孩子补补课!去年冬天雪封路,粮店断粮,我干他妈一天活儿回来,饿着把粮食让给这些小的吃,我容易?我……”  我感动了。“丁二哥,”我说,“我得尽点心意,补补婚礼。你说缺点儿什么吧,要不我给你留下些钱?”  “住嘴。”他气泄了,“你怎么忘了,老子可是有名的阳原丁二呀。你在那阵儿,我屋里开店似的,任吃任住,哪个月不得买一百五十斤莜面小米?这会儿强多啦。”  我递上一根烟,擦亮火:“二哥,介绍介绍经验,你怎么维持这个家的?”我在取经了。我在D旗的家里也添了个孩子,日子日益显紧了。  他伸个懒腰:“冬天买下大队快死的老马,五十块。养一冬,卖食品公司二百三。这不,落一百八。维护连的解放军没工夫凿井拉水,我套自己驴拉水供他们,末了落五口袋料。驴才吃两袋子,剩下的,给猪!大猪三百斤,这不,又是钱。看准眼,出死力,不揽扎人眼的手艺活儿,只干点公社吩咐的、解放军来求的、家家户户都干的活儿。今天公社又叫各户去打苇帘,砸石头。苇帘子一张一块五,十张十五块;石头一方两块五,五十方一百二十五。说必须完成,是任务。各户抢着包苇帘子,抢上十张乐得忘了姓啥。他妈的,老子报了五十方石头。五十方,哼,反正老子抽了大腿骨当杠子,也把这五十方石头撬出来!明天看好地方,下了窝子,夜里干!瞧,这不,又是一百二十五。就这么生活着呗……”  我听得出了神。  丁二哥突然又嚷起来:“哎!小五尿炕啦!他妈——的,好儿子,起来,起来。不是从来不尿炕么?是爸爸揍的。非要吃他妈爆米花么,哥哥也叫人打啦……”  他忙着撤下精湿的褥子。我见孩子光腚下露出炕席,也下炕趿鞋,打开靠墙的油柜。里面只有一条叠成方块的被子,我扯出来递过去:“铺上吧。”  “不用那个。老弟,把我的棉袄递过来。”  我一看,朝里的被面是大红的,印着大朵的黄花。一下子我想起了五年前和十几年来的往事,心头不禁有些酸溜溜的。我默默地上了炕,掐灭了烟。  “你睡吧,”丁二哥侧身又扳亮了收音机,噼噼啪啪地在噪音中寻找着:“我再听一阵子,也不知道黄华去没去印度。”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离开赛淖儿公社,打道返回D旗那天,是个星期天。那天空蓝得干净,白云彩拉着长长的薄丝儿。我在供销社买了一对暖瓶,红红的塑料壳。到了丁二哥家,全家大小正围着毛驴车转,像是要全家出动,出发上哪儿。  “上黄花山!他奶奶的!”丁二哥精神抖擞,“老子是铁饭碗,吃工资,歇礼拜。摘一天黄花,晒干了吃卖都行。”  “这么多人,”我笑着问,“能摘多少?”  “带了四个麻袋。这种(www.lz13.cn)事,孩子们比大人能干。”  我把暖瓶递给他女人:“后补的婚礼。丁二嫂,往后二哥要再发狠,你就让他摔这两个暖壶!”  他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丁二哥也笑骂道:“他奶奶的!”  我站在公社石垃子敖包山旁,望着他们的小毛驴车顺着蜿蜒的小路,朝大草滩深处缓缓而去。女人和孩子们已然坐在车上。远远地,只看见丁二哥一手提鞭,一手牵着驴笼头,挺着倔硬的脖子,大步地走着。那姿势也跟他以前骑马一样:挺胸收腹,一副阳原人的劲头。  我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草海里。  我想,自从他十五岁离开故乡热土,出了张家口,北望长城外,踏着大漠流沙,走上了他人生的弯曲小道以来,大概一直就是这个劲头。 张承志作品_张承志散文集选 张承志:两度羊肠坂 阿英作品_阿英文章集分页:123

中学生励志未来:现在决定未来美国新泽西州的一所小学里,一个由26个孩子组成的班级被安排在教学楼里一间很不起眼的教室里。他们都是一些曾经“失足”的孩子,有的吸过毒,有的进过少管所。家长、老师、学校对他们非常失望,甚至想放弃他们。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菲拉的女教师接手了这个班。菲拉不像以前的老师那样整顿纪律,而是给大家出了一道选择题:选出一位在后来能够造福于人类的人。有三个候选人,他们分别是:  A.笃信巫医,有两个情妇,有多年的吸烟史,而且嗜酒如命。  B.曾经两次被赶出办公室,每天要到中午才起床,每晚都要喝大约一公升的白兰地,而且有过吸食鸦片的纪录。  C.曾是国家的战斗英雄,一直保持素食的习惯,不吸烟,偶尔喝一点啤酒,年轻时从未做过违法的事。    大家都选择了C。  菲拉公布答案:A是富兰克林·罗斯福,担任过四届美国总统;B是温斯顿·丘吉尔,英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首相;C是阿道夫·希特勒,法西斯恶魔。   大家都惊呆了。  此时,菲拉说:“孩子们,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过去的荣誉和耻辱只能代表过去。真正能代表一个人一生的,是他现在和将来的作为。从现在开始,努力做自己一生中最想做的事情,你们都将成为了不起的人。”  一番话改变了这26个孩子一生的命运。其中就有今天华尔街上最年轻的基金经理人———罗伯特·哈里森。  ★教育者说★  “过去的荣誉和耻辱只能代表过去。”菲拉老师哲理性的话语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教育理念的闪光。  在我们的教育对象中,曾经获得荣誉或者犯过错误的孩子比比皆是。“荣誉”也好,“错误”也罢,只能代表他们的过去,决不能以此断定他们的将来。古人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同样,有过不光彩经历的孩子,其未来未必就黯淡无光。因为事物总是变化发展的,这是唯物辩证法的基本要义。  ——“真正能代表一个人一生的,是他的现在和将来的作为。”你可能感兴趣的文章:[经典励志文章:我现在就付诸行动 ] [现在就去做] 分页:123


台中南屯稅務申報會計服務推薦
使用電子發票要注意什麼 LED設備產業節稅方式 佣金.權利金是否需要繳二代健保

arrow
arrow

    t14gee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